「責備也好,讚美也罷,不可否認的是我們心中那匹野馬的存在。」
──維吉尼亞.吳爾芙
不論在宴會上,或在當地的咖啡館,人們總是這樣介紹我:「這是托瑞,我跟你說過,她每年都會去冰島騎馬。」
如果每年去騎一次馬也算是我的一種身分,我認了。
至於通常的身分,我會勾選母親、妻子、忙碌的員工、郊區居民。但是說自己是一位去冰島騎馬的女人,至少在我自己看來,給我增添了一點光采。
為什麼是冰島?為什麼是馬?一九九九年,困在辦公室裡的我對辦公室的工作感到厭煩,所以頭一次嘗試「上網」。我當時剛從研究所畢業沒幾年,研究的是北歐人在冰島的墾殖,不知怎的卻連結到冰島馬的官方頁面。
螢幕上有一深棕色的馬,獨自站在霧氣濛濛、綠草如茵的小丘上。我們很難解釋為什麼某些主題、物體或地點會引起某些人的共鳴,為什麼有些人會迷戀非洲大陸,有些人會對所有和義大利相關的事物情有獨鍾。
但見到那匹冰島馬的第一眼,我就變回了小姑娘。牠肌肉結實,頭型俊美,身軀緊實,鼻孔賁張,黑色的鬃毛很像一九六○年代美國偶像歌手法比安的髮型。上班中的我出神看着這匹深色的馬,而牠也盯着我。
夢想展開了翅膀。
冰島馬是混種馬,身體裡有挪威峽灣馬、蘇格蘭設德蘭矮種馬、愛爾蘭康尼瑪拉馬,以及英格蘭約克郡的費爾小型馬和戴爾斯小型馬的血統,甚至看得到一點蒙古馬的影子。
牠很快演化成能在無處遮蔽的環境下生存的品種,具有厚實冬季毛皮、濃密鬃毛、粗壯軀幹、粗短的腿和低垂的尾巴。西元九三○年,冰島議會立法禁止其他品種的馬入境,而且任何出了國的馬都不得再回來。這些法律至今仍然有效,使得這個品種已在冰島遺世獨立了一千多年。
那片北方大地一進到我的腦海,再也揮之不去。當時冰島還不是熱門的旅遊去處,人們可能只聽過歌手碧玉(Bjork),也許對首都雷克雅維克新興的樂壇也有耳聞。
表姊調侃我:「你說你要去哪裡?去幹嘛?」
不只是她,其實所有我認識的人對冰島和冰島的國馬都毫無興趣。
起先丈夫勸我打消這個念頭。他說只要我不在,家裡總會出麻煩,比如屋頂漏水、狗生病,好像我是家裡的幸運符似的。「我們附近就有馬,為什麼你不能愛上牠們呢?」他問道。
倒是有位朋友鼓勵我去,不過他開門見山便大聲問我是不是遇到中年危機了?
我小時候就對馬很着迷。我上過馬術課,參加過馬術營,還親手照料過馬匹,幫一匹四百五十公斤重的馬梳理鬃毛。然而,到了十一歲便熱情不再了。
在青春期的當口,我對馬匹獨有的鍾愛被群體歸屬感篡位。我沒有任何一個朋友愛馬。
我們終於騎在了冰島馬背上。PHOTOS: Courtesy of a. Westphal from the book wild horses of the summer sun
有時候,人生會循環更迭,讓我們有機會重溫舊夢。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和一群女子乘着廂型車在冰島旅行,彼此都是剛認識,是冰島馬把我們連結在一起。我們並未互相承諾要年年來冰島,卻直接付諸行動。每年六月,我們都會拋開平凡的日常生活,遠赴辛格瑞村,在那裡騎馬奔馳。
離開雷克雅維克不到三十分鐘,我們就來到一個叉路口。四名少女,五名中年人,我們九個女人塞在一部廂型車裡,行李擱在我們的腿上或腳下。少女們坐在廂型車後頭,聽着iPod。
我不算認識行程主辦人伊芙和西爾薇,至於其他同行的婦人和少女,更是一無所知。我們要去赫爾佳的農場,對於那是誰和什麼樣的地方,我也全然陌生。但是我在我喜愛的冰島,這些人都愛我所愛的冰島馬,知道這些就夠了。
與赫爾佳聯繫的人是西爾薇:「我們因為一起開車去薩拉托加村看一匹馬而成了朋友。我們找不到馬舍,開車繞了好幾小時,還在黑夜裡迷了路,卻找到了友誼。」
出發之前,我見過西爾薇幾次,也在伊芙的馬場見過伊芙兩次。從伊芙的馬場經理口中得知她們即將赴冰島旅行,於是我寫了一封長長的電子郵件給西爾薇,詢問是否還有名額。她回覆:「車很擠。只剩加熱器上方輪轂的座位。」在我看來,這就算同意了。
坐在輪轂上,我的頭不時撞到車頂。這個座位是名副其實的「暖座」。六月的冰島仍然需要暖氣,而熱氣正由側門傾瀉而出。
聽了幾首狄克西女子合唱團的歌之後,我聽見伊芙喃喃自語:「我們應該穿過一段隧道才對。」
作者與馬在格陵蘭海岸。PHOTOS: Courtesy of a. Westphal from the book wild horses of the summer sun
但外面的風景已經變了,從田野中的幾匹馬變成了數百匹馬,其中有成群正值生育年齡的母馬,還有膝蓋骨節突出的小馬。「馬駒!」這可是愛馬人的美夢。觸目所及盡是冰島的綠地和冰島特有的馬。我們扔下地圖,拿起相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手伸出車窗外猛拍一通。
一看到馬,我們這群大人全都返老還童。我四十六歲,西爾薇快六十六了;我猜伊芙大約是五十二歲,瑪姬則是伊芙的姊姊,比她大不了幾歲。我們全都把頭探出窗外,柔聲逗弄馬匹,又回到了十歲。
我們繼續向前開,卻迷了路。冰島的六月正是永晝季節,天色會因雲層而略微變暗,但是晚間天空不會變黑。即使在最壞的情況下,車裡的垃圾食物也夠我們撐幾天。
我和大家分享我的愛馬史,說起小時候對馬如何着迷。年過四十後不久,欲望又由心底升起的我開始在住家附近的馬廄上課。每週一次,我跨上二十一歲的純種馬查理,繞行馬場一圈又一圈。我愛這匹高大的老閹馬,花許多時間給牠梳理,彷彿牠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馬,彷彿牠拿了比賽冠軍。
我們每一個人的愛馬史,我們每一段的尋覓,結尾都是「然後我找到了冰島馬」。然而,找到這些馬只是開始。
伊芙說:「這種馬很複雜,有各種步態。我們有很多東西要學。」
一行人終於到了目的地,我們把車子停在赫爾佳房子旁邊的車道盡頭。赫爾佳的家是一棟兩層樓現代雙拼房,而我們的客房是比較老的房子,後面隱約可見一座黑石搭建的大教堂。
赫爾佳從馬廄過來迎接我們。她漂亮得堪稱驚艷,但在冰島卻是稀鬆平常。淺到近乎白色的金髮,紅潤的臉頰,湛藍的眼睛,高高的顴骨,無瑕的肌膚。她看似三十出頭,儘管我知道她的真實年齡和我差不多。
她擁抱西爾薇說:「很高興見到你,我的好朋友。」
穿越藍紫色的魯冰花海。PHOTOS: Courtesy of a. Westphal from the book wild horses of the summer sun
一個小時後,我們走到了馬廄。每個人都要坐在馬鞍上,停在圍場中,等待其他人上馬。
我不禁感嘆,這就是我們不遠千里而來的目的——馬背馳騁。這就是我一年到頭坐在辦公室裡盼望的夢想──來冰島騎馬。
接着我們出發了,穿過大門踏上外面的土地。馬立即加快了步伐。
十匹馬一起往前,就像在馬群中一樣。有兩名少女騎術高超,會讓她們的馬放慢速度,轉圈,重新排回隊伍之中。這種能力太讓我欣羨了。我的馬佩拉超越了所有馬,想要搶在前頭。牠年輕,不講禮數,而我的技術太有限,無法立即做出反應。
馬的耳朵是牠們情緒的晴雨表,但佩拉耳朵的反應並不容易覺察。當牠覺得另一匹馬可能會超越牠,耳朵的確會抽動,我也能感覺到牠會用力與對方較勁。我對牠略微控制,但讓牠保持領先。
我屏除雜念,全神貫注地騎乘:保持速度,保持平衡,緊跟馬的節奏。小徑、岩石、草叢從我身邊掠過,燕鷗發出沙啞叫聲,在我面前輕快地飛翔。在這片沒有樹木擋道,一望無際的曠野間奔馳,是一種多麼不尋常的經驗!這片崎嶇的地域是這些馬的故鄉,牠們在這裡出生,牠們的祖先在這裡已經奔跑千年。
我們終於到了海邊,儘管經過了漫長而寒冷的跋涉,我的這匹母馬亦然情緒高漲。
所有的馬到了這裡都更加狂野,牠們的血液裡充滿北極水域的風和浪。我無法阻止牠,索性鬆手,任牠盡情奔馳。我也融入牠的節奏和速度,沿着密實的沙灘疾馳,海水的泡沫噴濺在我的臉上,好似衝破了層層屏障。那一刻整個世界就在牠兩耳之間,在被風吹散的鬃毛之間。牠矯捷俐落,我不思摔倒或停步,只好奇誰會先疲倦下來,是人還是馬。我自由奔放,狂野到暈眩的地步,沉睡的青春衝動開始覺醒,讓我的心展翼飛翔。
(CRD20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