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dion de villiers

一九九○年代,南非克魯格國家公園有一群幼象倖免撲殺,被遷移到幾處私人保護區。當時人們對小象所受的精神創傷和重新安置帶來的影響仍一無所知,而我的博士論文正是以此為主題。

其中幾頭要遷到奧爾代斯鎮附近新成立的維提阿林波波自然保護區,那片野地靠近波札那邊境,炎熱乾燥,灌木叢生。我跟着象群走,牠們的圍場沿着柯洛比河乾燥的河床,我就在附近紮營。教我驚愕的是,象群才剛放出來,一頭戴着無線電頸圈的象就和另一隻同伴逃走,在這片廣達三萬公頃的保護區內,兩個小傢伙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過了一段時日,更多大象來到圍場。第一群有四頭年齡約五、六歲的母象,牠們很緊張,因此我稱牠們為「瘋丫頭」。幾天後,另外八頭象抵達,三頭母的,五頭公的。接着到來的是十頭差點遭射殺的幼象,約一歲半至兩歲。

最小的那頭象不肯進食,整天發出轆轆的聲音,因此我取名轆轆。牠還極度需要母愛。

為了滿足吸吮的需求,牠會吸另一頭象的耳朵。那頭被我取名諾曲的象極有耐心,但有時連牠也受不了,就會撇開耳朵。這時沮喪的轆轆會發出刺耳的叫聲,連遠在帳篷裡的我都聽得到。

轆轆不肯進食,我擔心牠會餓死,所以違反規定把手伸過圍籬餵牠。牠很快就學會自己吃飼料粒,並吸吮我的手。牠還不能咀嚼苜蓿,我擔心牠吃得不夠。牠這個年紀吃東西應該更頻繁,也需要喝奶。

象群很快就熟悉了我特別的呼喚聲,而且聽到我的聲音會平靜下來。釋放牠們之前,只有那四頭「瘋丫頭」仍然緊張兮兮。最年幼的幾頭象則最快習慣,牠們就像大多數幼獸一樣,還不懂得恐懼,非常信任人類。我很感激有這段足夠長的圍場適應期,因為我也需要這段時間培養信心。

一天我從鎮上回來,發現管理員已把一頭成年大象放入圍欄中。這頭名叫珍的大象約十八歲,來自辛巴威,是萬基國家公園撲殺行動中倖存的孤兒,所以從小就在農場裡和人類一起長大。

第二天,五頭公幼象進到牠的圍欄。在此之前,這些公象一直是恃強凌弱的小霸王,一看到珍顯然敬畏有加,頓時變成五頭無助的小象。牠們圍在珍的身邊,五支小小的象鼻戰戰兢兢地伸出來觸摸牠,而珍從容不迫地站着,泰然接受憑空出現的五個寶寶。能目睹這番景象,着實美妙。

這些公象不肯離開珍的身邊,牠為了吃東西,不得不把牠們推開。較年幼的象甚至想吸牠的奶,但牠不允許。幾天之後待牠恢復平靜,才靠着圍欄讓小象得以接觸牠吸奶;轆轆尤其愛用小鼻子觸摸牠。珍的到來讓圍欄附近散發出平靜的氣氛。

珍和這五頭小公象很快獲准進入更大的圍場,接着又來了八頭象,公母都有。珍對於來到更大的圍場顯得很興奮,四處跑來跑去,後面還跟着十三頭小象,彷彿體型龐大的灰衣魔笛手。牠在這裡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遭受通電圍籬的電擊,此後再沒碰過電網。我也從沒看到任何小象接觸圍籬,很可能是珍把這其中的危險告訴了牠們。

圈養十週後,珍與十三頭幼象一起獲釋。起初牠們還留在圍場附近,但最後珍意識到自己獲得了自由,於是動身離開,跟在後面的是託付給牠的十三頭小象,還保持着適當的距離。我跟着牠們走了五個小時,和牠們說話,並發出特別的呼喚,讓牠們和我自己都保持平靜。

珍對這個地區感到陌生,又要負責帶領十三頭小象,因此仍然很緊張。第二天,我尋覓牠們三個小時,最後才在靠近水壩的一座小山坡上找着。珍突然非常快速地朝我走來,我不確定牠是高興看到我,還是要叫我離開。但牠停了下來,滿足好奇心之後又向後退去。

母象在吃草,幼象跟在身邊觀察。

之後又有許多天不見下落。等我終於找到牠們時,珍靠近我,這回是朝我的車子走來--牠們選擇的區域讓我得以沿着公路追蹤。我一廂情願地想像牠很高興見到我。珍發現一處林木茂密的河畔,決定停留一陣子。隔天我再度鼓起勇氣去尋找牠們,又一次需要徒步。

珍突然從灌木叢裡現身,走到我的車子前,開始推車,害我大吃一驚。幸好牠很快就玩膩了這個遊戲,和跟隨牠的所有幼象一起消失在灌木叢中。等我趕上時,牠們像白雪公主和小矮人一樣排成一排,正在美麗的水壩旁喝水。我走到對面坐下,心懷敬畏地看着牠們,為牠們拍照。珍很平靜,時間差不多的時候牠們開始吃東西。牠們接納了我,我的夢想終於成真了。

接下來兩週,我每天在小河谷和水壩附近都能看到珍和牠帶領的十三頭小象。第三天,我鼓足勇氣走進灌木叢。最小的兩頭公象之一我取名為吱吱,那時牠正在吸珍的乳頭,而珍卻順着牠,真教人意想不到。

另一頭長得很像吱吱的小公象,我取名波波,兩者唯一的區別是波波尾部上有一塊小小的隆起。我分辨不出哪一隻年紀更小,但珍顯然可以。牠收養了吱吱,把牠當成自己的寶寶。可憐的波波受了冷落,只好和其牠小公象為伍。

波波和吱吱在圍場裡時多半彼此相伴,現在吱吱卻一心待在珍身邊。牠獲准和珍一起進食,睡在珍的附近或肚子下面,受到珍充分的關注和照顧。珍會在吱吱吸奶時輕觸牠的臉和唇,也會不停尋找吱吱。吱吱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珍身上,一派友好的行為,而珍不讓波波太接近牠。

一天,我在保護區的最北端發現象群,牠們在我的車子前面穿越馬路。珍的後面竟跟着二十一頭幼象!更早進入保護區的象群與那些「瘋丫頭」們走到了一起,共同追隨着珍——牠們的新族長。

日復一日,象群和我建立了更深的信任,我終於可以和牠們一起漫步,甚至走到象群中。幼象入睡時,珍通常會站着守衛,但有一天牠終於躺下來和牠們一起休息。我相信牠就是在那一天接受了我。

和珍之間這樣美好的關係,凸顯了象的智慧和牠們驚人的交流能力。珍教導了小象我不會構成任何威脅,就是明證。牠們有極為複雜的溝通體系,人類對此才剛開始理解。牠們有感情,且有強烈的家庭意識;牠們會表現出情感和同理心,並且對自我有所了解。到目前為止,這樣的表現只在類人猿(包括人類)和海豚身上才看得到。大象也有幽默感,可以思考複雜的概念,並預作計畫。牠們會為亡者哀悼。上述所有能力在珍身上都有表現,對幼象和我而言,都是真正了不起的老師。

(CRD1911-86)

 


編註:作者是動物行為學博士,南非大象專家諮詢小組主席,專門研究大象孤兒的行為。她是大象空間基金會和大象野放信託的託管人,也是國際自然保護聯盟/非洲象專家組的長期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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