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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海拔近四千公尺的大橫貫峰位於科羅拉多州,在滑雪勝地韋爾鎮以東約十一公里。我們在山坡上向上最後衝刺。雖已跑了十三公里,但我的跑伴梅爾──一隻一歲的大理石花斑澳洲牧羊犬似乎輕鬆自若。洛磯山區空氣清新,藍天無垠,也令我感到精神抖擻、活力充沛。

那天是二一七年六月十八日,適逢美國的父親節,我打算中午前回到家,與四歲兒子艾克索、九歲女兒莉莉,以及內人蘇珊一起過節。抵達山頂之時,我聽見一聲短促的狗吠,但心想梅爾整個上午都跟着我,此時應該就在我後面不遠。我拍了張照片要給家人看,大聲喊狗,然後把手機塞進背包,循原路下山。

但放眼所及不見梅爾,我喊道:「梅爾!梅爾!你在哪裡?」我順着稜線往下走,還是看不到梅爾的蹤影,頓時喉頭一緊,忍不住一陣恐慌。不過牠年輕力壯,所向無敵,不會出事的,我這樣思忖着。

我繼續往下走了一百多公尺,在一處滑坡頂端寬約一公尺半的雪堆上,發現牠的爪印。我小心翼翼循着爪印找去,它們卻在滑坡邊緣完全消失。下方約二百四十公尺處是亂石堆和巨大的峭壁,我可以看到再往下有一片寬闊空曠的凹地,覆滿積雪。

亂石堆和凹地上都沒有梅爾的蹤跡。牠最後的叫聲依舊縈繞在我腦海,現在我明白那聲吠叫在示意什麼。梅爾不見了。

那一天的凌晨四點,梅爾和我從科羅拉多州伊格爾市的家中出發。前一天晚上我就把跑步要穿的衣服擺在床邊,也把水壺、登山食品和一罐沙丁魚放進背包──每逢上山的大日子,這些都是必備品。當天是我今夏第一次到戈爾山脈長跑,也是我與梅爾的第一次大冒險。

六個月前,我們向杜蘭戈市一家繁殖場買了梅爾。這隻十八公斤重、一眼藍一眼棕的澳洲牧羊犬很快就證明自己是傑出的跑伴,輕輕鬆鬆就可跑上二十四公里。

那天早上我們開了七十多公里的車,從家裡來到東韋爾區的德魯吉湖登山步道口。我在伊利諾州長大,但先父在韋爾鎮有棟房子,所以小時候我常來。七歲起,每年我都會到這條山徑健行。家父生前是登山客和超級馬拉松跑者,總是帶我和妹妹往上走十三公里到德魯吉湖,說是為我們一年一度的攀登聖十字山作「訓練」。二○○二年時我把他的骨灰撒在聖十字山頂。

梅爾可輕鬆跑上24公裡,很快證明自己是傑出的跑伴。

我沒多想就決定帶梅爾上大橫貫峰;其實我預計牠會比我先登頂。也因此,即使站在陡峭的滑坡上方,我依然心想:「不會有事的。」我知道這處山頂是整條山徑上唯一收得到手機訊號的位置,所以驚慌地打電話給蘇珊,告訴她:「梅爾掉下去了!我不知道怎麼發生的。我要去找牠。沒問題的,我沒事。」

下一刻我看到下方的凹地裡有東西在奔跑。「牠在那裡!哦,天哪!我沒事。我要過去了。」

蘇珊只來得及說「好,小心」,我就掛了電話,沿稜線往下跑。梅爾正背對我朝坡下衝,我沒有攀岩裝備,無法跟着牠走近乎垂直的路線,得找條比較安全的下坡路。

約莫一小時後,我來到凹地,看見梅爾站在一大塊突出的岩石上。我如釋重負。「梅爾,過來,好兄弟,乖狗狗。我很抱歉,」我喊道。牠卻跑開了。我不怪牠。是我自私地帶牠到我自己想去的地方。是我逼牠太甚。

我跟在梅爾後頭,上到凹地,距離拉近後很快就看見牠全身異常腫脹,傷痕累累,步態蹣跚而且僵硬。離牠大約一公尺時,牠卻鑽進石堆邊緣的裂縫裡。雖然有一瞬間被我抓住後腿,但牠扭動身軀,掙脫我的手,躲進大石堆底下的凹洞。

我動手搬開裂縫口的石頭和積雪,但有兩顆戶外烤肉爐大小的巨石滑下來,碰在一起夾住我的無名指。我死命抽出手來,看到指甲已被壓碎,直冒鮮血。我趕緊從背包裡拿出一隻手套戴上以止住出血,然後繼續挖掘。幾分鐘後我已清除一些積雪,可以把頭探進裂縫。我極目朝黑暗中望去,雖能聽見梅爾的項圈叮噹作響,卻看不見牠。

我大聲喊叫,時而憤怒得近乎歇斯底里,時而平靜地好言哄騙。牠毫無回應,我決定給牠一點時間。也許牠沒事,但被我的恐慌嚇壞了。我打開沙丁魚罐頭,放在洞口當誘餌。等待之際我來到牠墜落的地方,抬頭一望,看到梅爾經過的路線:從上方的積雪處下滑二百多公尺,然後由十二公尺高的懸崖墜落,又從另一座三十公尺高的懸崖滾到我現在所站的雪堆。

「牠怎麼有辦法撐過這段路?」我心想。

我回到裂縫邊,傾身朝洞裡又叫了一次牠的名字。裡面聞起來濕漉漉的,憑藉十年弓箭狩獵的經驗,我認得出這是死亡的氣味。我在洞外又蹲踞了一個小時後,項圈的叮噹聲和梅爾深重的呼吸聲都停息不見了。

已是傍晚時分,我擔心天色很快就會暗下來。我站在一座大山的陰面,離家很遠,絲毫沒有在野外過夜的準備。我略作收拾,穿過凹地,走下泥濘的堆雪,然後找到通往滑坡底部的路。我以最快速度攀上正在融化的積雪,踩在方才走下來的腳印上。手機能收到訊號時,我打電話給蘇珊。

「我沒事,但我就一個人。」

「牠死了?」

「對。」

接着我沿山徑往下跑。我不知道莉莉和艾克索透過車內的藍牙系統聽見了我的話。我掛斷電話後,他們大哭起來。

我一直都養狗。牠們陪我上山,在山裡不受狗鍊束縛時,彷彿有一種無敵的運動功夫保護着牠們。梅爾是為山路而生的。先前我以為強健的澳洲牧羊犬憑本能就可以順利適應高山小徑,如同大家一樣,沒想到要訓練。

科羅拉多州柯林斯堡顛峰犬隻訓練中心的負責人安珀.夸恩說,在有致命危險的地形中,人類一定要讓狗狗了解牠們的極限。在工作中,她為飼主和狗兒建立關係與調整體能提供課程,幫助人犬做好從事戶外活動的準備。狗雖不會說話,但我們必須注意別的溝通方式。了解牠們的癖好是我們的責任。當然,如果一邊爬山一邊聽音樂,或者與其他山友聊天,就很難注意到狗兒行為的微妙變化。夸恩說:「這就像應該放下手機,活在當下一樣簡單。」

那種溝通會帶來信任,而信任是帶狗上山另一個要重視的事項。夸恩說:「你給狗的自由必須在安全範圍內,信任牠會做出正確決定,不要總是干擾牠出自天性的行為。我們希望飼主協助他們的狗,而不是凡事插手。」她指出,如果出門會給狗帶來更大的壓力,就該把牠留在家裡,這是底線。

我知道蘇珊質疑我未盡力保障梅爾的安全。想到事故可能由自己的粗心大意所致,也令我心神不寧。所以我致電相識多年的獸醫朋友查理.麥尼爾,以求安心。麥尼爾是韋爾谷動物醫院的院長,他向我保證,我已盡己所能拯救梅爾。他說:「牠爬進洞穴是為了尋找安全的庇護所,這是痛苦、瀕死的狗典型的行為——牠們會身體低伏躲起來。」

三週後,七月八日這天房地產經紀人達娜.丹尼斯.甘貝爾正在東維爾準備銷售文件時,注意到房子露台附近有一隻模樣狼狽的狗。那地方離梅爾和我的德魯吉湖登山步道之旅起點大約一公里。她以為狗是在這個區域幹活兒的園藝工人所有。

但兩小時後她再回來,工人已經離開,狗卻蜷伏在前門旁。甘貝爾先前注意到牠跛腳,現在更發現牠又髒又虛弱,而且骨瘦如柴。她把狗領進車裡,帶回她位於伊格爾─韋爾區的家,餵牠進食喝水。

不可思議的是,甘貝爾發現這隻狗還戴了項圈。那天下午,她在我的手機留言:「梅爾在我這兒。請回電。」

我剛於幾天前去奧地利出差。聽到留言後,立刻用視訊和人在家裡的蘇珊通話,當時美國天還沒亮呢。我們都不知道這通留言是何意思。蘇珊認為是討厭的惡作劇,但她同意當天早上回電那名女子。

終於團圓:蘇珊、莉莉、艾克索(下)、作者艾瑞克和梅爾。

幾個小時後,我們得到了答案:梅爾還活着。蘇珊說:「我今天下午就去接牠。」抵達甘貝爾家時,她一看到梅爾便立刻坐倒在地,輕輕撫摸梅爾傷痕累累的身體。牠似乎認出了蘇珊,不過目光茫然,使她覺得牠的大腦可能有些損傷。

蘇珊開車送梅爾到韋爾谷動物醫院,急診獸醫蕾貝卡.霍爾發現牠兩眼視網膜剝離,肺穿孔,臉部撕裂,後腿潰瘍。牠瘦了大約五點五公斤,幾乎是三分之一的體重。糞便顯示牠靠松針和漿果活了下來。牠雖然渾身是傷,但毋須縫合傷口,而且一根骨頭也沒斷,神奇至極。

梅爾重摔後竟能走這麼遠,令霍爾醫師很是吃驚。牠躲在洞裡,很可能昏迷了一陣子,醒來後竟能拖着重傷的身軀,花二十天時間走上三十二公里找回家。夸恩說:「狗在曠野裡存活的故事並不常見,但是牧羊犬品種的狗決心剛毅,也很頑強。牠回到家很可能證明了牠與家的關係良好。這些狗對主人的感情很難想像。」

夸恩表示,梅爾可能是靠追蹤山徑上的人類氣味回到文明世界的。「我們很難理解狗是多麼容易就

可以追蹤氣味或聽幾公里外的車輛聲響,」她說。此外,梅爾在野外待上一週後,感官可能更加敏銳。「我猜是這些因素綜合起來,再加上本能和一點運氣,讓牠回到了家,」她說。

接下來一星期,我還沒回到家,梅爾就完美地復元了。牠渙散的眼神集中了,體重增加,步態也恢復正常。艾克索和莉莉現在堅信世上真有奇蹟,並與他們這隻最好的朋友須臾不離。

那個月後來的某一天,午夜剛過我回到家,走進前門急切地想看到梅爾。牠會再度從我身邊跑開嗎?我走進客廳,跪下來呼喚牠。牠短促地吠了一聲,然後低垂雙耳,收起尾巴,扭動身軀爬上我的膝蓋。牠把爪子搭在我的胸口,好像要爬到我肩上,親吻我的臉。

(CRD191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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