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2019年6月底，我完全看不出未來會發生何事。我是澳洲雪梨一家報社的資深撰稿人，家庭和美、事業順利，在為9月於瑞士洛桑舉行的鐵人三項比賽做訓練，也樂在其中。自從六年前開始這項運動以來，我幾乎天天早上去戶外晨泳、晨跑或騎車，樂此不疲。
我因為左臂下有個腫塊而預約看診。醫師認為這是一個無害的囊腫，於是我回去工作，繼續操練。7月初，左側胸部出現第二個腫塊，家庭醫師認為這是另一個囊腫，但因為這個腫塊更明顯，而且我不久就要出國，於是我要求切除。他讓我轉診到外科，外科醫師要我在術前做切片檢查。
因此，在7月末一個寒冷的下午，我在一家診所做了一系列掃描和穿刺檢查，耗時比預期久很多。醫師看X光片的面色沉鬱，又幫我做了一次切片檢查，於是我問他是不是癌症。他點了點頭。
接下來我們說了什麼對我而言都是一片模糊。
回家後我盡可能平靜地把醫師的話告訴妻子希瑟。她和我一樣錯愕，但馬上便務實地提議等情況明朗一點再說，然後照常過日子。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27歲的兒子基普，他當時正在臥房裡上電腦。他慢慢平靜地接受這個消息。我們都知道現在眼淚流了也是白流。
我們一家人安安靜靜吃了一頓飯，默默地下定決心，將竭盡所能戰勝病魔。
兩天後，外科醫師證實是癌症無誤。「幸運的話，就是淋巴瘤，」他說，「運氣不好，就是黑色素瘤。」
我仍然希望先參加五周後的比賽，再回家接受治療。但做了更多的掃描和切片檢查後，一位腫瘤科醫師打來電話。那天是八月的一個星期五，當時我拆掉切片的縫線後，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醫師坦承地說他感到震驚，因為是黑色素瘤，而且癌細胞已經轉移。我問她，震驚的原因是在於惡性腫瘤很多還是腫瘤惡化的程度。「坦白說，兩者都有。」她說。我的胸部、胃部和雙腿都有腫瘤。我回家的步伐很沉重。
我和希瑟、基普討論了診斷結果，努力保持樂觀，但無法忘記那句話：「坦白說，兩者都有。」我們去一家最喜歡的泰國餐館，除了診斷結果以外無所不談，以便維持愉快的心情。離奇的是，我感覺自己非常健康。若不是那些腫塊，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病情險惡。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天，我照常工作，寫了幾篇稿子，然後就把診斷結果告訴了執行編輯。這次談話對我們倆來說都難以進行，但當他表示會提供我一切幫助，以便讓我度過難關，我如釋重負，滿心感激。
我不知道治療何時會開始，又會在何地進行，但預期接下來的幾天會做化療，並做好心理準備，盡量不讓自己心情太沉重。無論接下來如何，都需要時間，而我應該盡力把握的就是時間。
26年前一次類似的經歷讓我迅速成長。當時我被診斷出患有非何杰金氏淋巴瘤，然後做了6個月化療，副作用有時很嚴重。治療奏效，而我在經歷這個過程之後，也成為一個更好、更懂得感恩的人。當時我和希瑟剛買下一棟房子，基普還是個蹣跚學步的孩子，所以我決心好好活下去，做一個好爸爸。
那時我暫時放下工作，學會活在當下，為擁有的一切心懷感恩，並妥善安排生活。恢復健康後，我決心對生活要充滿熱情，要回饋社會，要享受快樂。
現在面臨的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挑戰。黑色素瘤——「澳洲癌症」，我的腫瘤醫師如此稱之。澳洲和紐西蘭紫外線輻射很高，人們喜愛戶外的活動，是全球黑色素瘤發病率最高的國家。儘管已進行幾十年的宣導，但每30分鐘就有一名澳洲人被確診患有黑色素瘤。澳洲黑色素瘤研究所的資料顯示，2018年有1400多人死於此症。
從一開始，蓋瑞的兒子基普和妻子希瑟就陪他一起抗癌。Photo: courtesy of the author
至於我的情況，壞消息層出不窮。五位病理醫師都無法確定我患的到底是哪一種黑色素瘤，只能說出一句可怕又費解的話：「未分化的惡性腫瘤，伴有明顯的淋巴組織細胞反應。」
在候診室拿到的一張要簽字的表格上，我發現自己的黑色素瘤已到「第四期」，就是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的意思。我用手機搜尋後，才發現根本沒有第五期，這讓我驚恐不已。
第一個腫塊出現六周後，治療尚未開始，而我的肚子上又出現一個腫塊，兩條大腿也開始隱隱作痛。
聽起來或許有點怪，但我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幸運，因為只有一個腫瘤在重要的器官（在我的肺裡）作怪，而且最重要的是，醫師認為癌細胞並未侵入大腦。了解這個診斷的家人、朋友和同事都給予我很大的支持。
我盡量不把罹癌一事告訴別人。因為朋友聽了之後覺得難過的話，我也會難過。要是有人說他們相信我會挺過去，我也會不樂意聽。「他們難道不知道我的病情有多嚴重嗎？」其實心情比較平靜的時候，我也明白別人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在盡己所能。
夜晚是最難受的，因為在黑暗中有很多念頭會浮起：「結果會很糟糕，」「會苦不堪言，」「我這一生為什麼沒有多做一些事情？」最後，每天早上5點多的時候，我們養的卡爾比犬科迪都會吠叫着要進屋。當牠圍着我跳來跳去，跟着我上樓梯，噴着鼻息東聞聞西嗅嗅的時候，我的負面思緒便消散了。
腫瘤科醫師亞歷克斯．曼西斯在雪梨北部的一家現代化診所工作，這家診所是澳洲黑色素瘤研究所的總部。澳洲黑色素瘤研究所是全球致力於這種疾病的臨床護理、研究和教學的最大非營利性組織。
曼西斯是位活力充沛、全神專注而且實事求是的醫師。他做了進一步的檢驗，但仍然不確定我得的到底是哪種癌症。他認為很可能是黑色素瘤，並說最好的治療方法不是化療，而是免疫療法。
他們用兩支強效的藥物（保疾伏和益伏，學名分別為nivolumab和ipilimumab）治療，以啟動我本身的免疫系統來殺死癌細胞。一開始是做四次治療，每次間隔三周。由於副作用的緣故，只有五成患者能全部做完這四次治療，但就算只做完一次也可能有積極的療效。
兩年25萬澳元的驚人醫療費，幸好在澳洲政府的醫藥福利計畫給付範圍內。藥物在馬路對面的一個中心就可買到，所以只要我想要，便可以馬上開始治療。「當然想要」從我的口中脫口而出。
半小時後，我便坐在皮椅上，手臂上吊着點滴，展開第一次治療：30分鐘保疾伏，30分鐘生理食鹽水，30分鐘益伏。
別的房間有一些滿臉病容、蒼白消瘦的病人也坐在椅子上接受治療。我不知道是不是不久之後自己也會變成這樣。
治療兩周後（就在我本該在瑞士比賽的日子之後不久），免疫療法和化療的差別顯而易見。我沒有因為治療而被打倒，然後慢慢恢復，再接受下一次治療；而是每天的經歷都不一樣，有些日子感覺很好，有些日子則是覺得疲勞、不舒服，時睡時醒。
我找到了讓自己好轉的方法：享受每一天，活在當下，珍惜與家人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光、吃得營養、與外界保持接觸、運動、娛樂、維持大腦的活動。
感覺好的時候，我喜歡看書和看電影。游泳也有幫助，即使只是去附近水上運動中心走入涼爽的泳池。游了一圈又一圈後，心情便會平靜下來。
到9月下旬，已經治療一個月，副作用僅限於皮疹和手、腿、腳的劇烈疼痛，而且多半是在晚上。我從遛狗開始一天的生活，而且就算不想游泳，我也會去游泳池。
有時候，本想輕鬆游20圈，卻游了30圈。於是我決定給自己一個任務：利用這段治療的時間來提高泳技。我說服自己（幾乎是欺騙自己）我是有未來的。有時候我能游到40圈，甚至50圈。
時間一周一周地過去了，我接受了身患癌症的兩個方面，夜間的焦慮消除了。我不再否認自己是病人，而是接受自己進入了一場醫療戰的混沌世界。我開始戴上院方給我的橡膠腕帶，這個腕帶可讓醫師和護理人員知道我正在服用什麼藥物。我不再覺得自己與其他患者不同，而是有一種親切感。看見他們，我不再回避他們的眼神而是盡量面帶微笑。
我覺得就算沒有未來也沒關係。我一直是個好爸爸，而且在得淋巴瘤後沒有浪費時間。
現在真正重要的是，我人還在。
10月，在第三次治療後，我睡得比較差，因為我的腿、腳和手晚上又痛了起來，所以到了下午就得午睡補眠。
游泳能讓我熬過這些疼痛。今天早上我游四公里；到下個星期，游五公里；三星期後，游六公里。游泳時，我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姿勢的順暢和低心率上面，所以游得很開心，這樣一圈又一圈就輕鬆地完成了。
不久到了11月──到了掃描檢查四次治療效果的時候了。
我和希瑟還來不及坐下，曼西斯醫師便輕鬆的走進診間。他說，掃描結果顯示這種治療效果「非比尋常」。我一頭霧水。「是好的嗎？」我問。
他笑了起來。就免疫療法可能達到的療效來說，「已經是很好的了。」
他預期在進一步的治療（每四周使用一次保疾伏）後，腫瘤將繼續縮小，甚至完全消失。他認為我的病是能有效治癒的。
我驚愕不已。希瑟和我不敢相信醫師剛剛說的話，來到醫院的花園裡喝咖啡，我鬆了一口氣，但又感到難以置信。
後來幾周病情持續好轉，但掃描顯示，治療還需要每月做一次，直到2020年。但是現在，科迪在淩晨5點吠叫要進屋的時候，夜晚的結束對我已不再是一種解脫，而是新一天的開始。
蓋瑞在水上運動中心平靜地游泳。Photo: courtesy of the author
我直到為了撰寫這篇稿而訪問曼西斯醫師時，才明白自己有多麼幸運。他說，10年前，第四期黑色素瘤無異於宣判死刑。由於化療的效果不彰，所以只能活六到九個月，如果癌細胞到達大腦，存活時間就更短。
曼西斯說，現在有五成的第四期黑色素瘤患者，存活時間足以讓他們得到有效治癒。「這絕對是一場革命，」他說。
治療我的兩支藥物，保疾伏和益伏，於2016年首次併用於治療。它們參與一系列免疫療法，徹底改變了多種癌症的治療方案，被證明對某些類型的乳癌、肺癌、頭頸癌、膀胱癌、腸癌、胃癌以及黑色素瘤都具有療效。
曼西斯指出，這種免疫療法只對胰腺癌、攝護腺癌和腦癌無益。「在我們這個世代，免疫療法是醫學最大的突破，」他說。「就整個醫學領域來說，這可能是自盤尼西林以來最大的突破。」
2月的某日早上5點半，我接受治療幾乎整整6個月了，我到達游泳池時，感覺身強體健。我天黑時就開始游泳，一直游到早晨明亮地來到。這是我第一次游完10公里。我不禁注意到，天空看起來特別藍。
後記：作者蓋瑞．麥多克斯說醫師已經宣布他的體內已經沒有癌細胞。他已經停止治療，並於2020年10月，「回歸」鐵人三項比賽。
(202106-44-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