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偎在南喀爾巴阡山中的佩麗斯城堡,建於羅馬尼亞皇權統治期的尾聲。PHOTO: ©Jeremy Woodhouse/getty images/RDIE LICENSE

火車能帶人走入一個地方的表象背後,讓人轉瞬不經意地窺視尋常百姓生活─有時是光亮的美景,有時是赤裸的現實。2019年我搭乘私營的豪華列車「金鷹多瑙河快車」(Golden Eagle Danube Express)從伊斯坦堡到布達佩斯,一路上賞盡窗外童話般的中世紀村落、陰鬱的共產主義時代的住宅區、煙霧瀰漫的工業郊區,和無盡的向日葵花海。這列藍白相間的火車是依照上世紀臥鋪的奢華風格還原,因此沿途常見路人佇足攝影。

這輛列車的古雅,有時令我覺得自己像是來自另一個年代的訪客;而沿途風光,有時又讓我有種穿越時空的錯覺。一次在羅馬尼亞的公路旁,冷戰時期東德方頭方腦的老爺車和最新款的德國豪華房車呼嘯而過,我卻瞥見一名男子趕著馬車走下一條泥土小徑。我不禁想到:一個人的當下,會是另一人的過去。

「多瑙河豪華快車」重現了一個逝去了的時代的魅力與奢華。Photo: courtesy of Golden Eagle Luxury Trains

整整四天中,火車載著我與17位同行旅客橫越千里,經過土耳其、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和匈牙利四國。令人驚嘆的是,我們行經的每一吋鐵路、看到的每一個景象,都在舊時鄂圖曼帝國的疆域內。在長達六百多年中,帝國的蘇丹統治著這一片廣袤、多種族、多語言的土地,而我們的行程,就是從這片領土的心臟地帶,一路向北直至邊緣。

每天火車都會停下來數次,讓旅客們下來步行遊覽;導遊在導覽時,也會不時提及鄂圖曼人的歷史。我們在保加利亞大塔爾諾沃(Veliko Tarnovo)參觀了重建的軍事要塞,它的用途是什麼呢?在1393年以前,這裡一直是對抗鄂圖曼土耳其人的堡壘,直到最後被他們攻占、焚毀為止。布達佩斯的公共浴池呢?是鄂圖曼人著名風俗的遺跡。而12世紀外西凡尼亞(Transylvanian)的西吉奧拉城堡(Sighişoara)上的幾座防禦高塔呢?不禁令人猜想當初是為抵禦何人而建。

陡峭的保加利亞山城大塔爾諾沃,景觀壯麗。PHOTO: GETTY IMAGES/RDIE LICENSE

哪裡會比伊斯坦堡更適合作為這次旅程的起點呢?這座城市從1453年起就是鄂圖曼帝國的都城,直到1922年帝國解體為止。每一個遊客對這城市的描述都只有讚嘆。然而,基於某種原因,我卻一直沒急著造訪。等到我開車從機場爬上一座山巔,望著謎宮般的都會在眼前展開、清真寺的尖塔如仙人掌刺般矗立、粉紫的暮色倒映在博斯普魯斯海峽時,我終於明白:說這座城市令人讚嘆,一點也不誇張!

首先是它的規模:伊斯坦堡擁有1,500多萬人口,是個由磚瓦屋頂、綿延的濱海步道和層層謎陣式拜占庭式巷弄組成的大拼盤。此外,它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兩岸,橫跨歐亞兩洲,地理環境險要,擁有令人垂涎的戰略和商業優勢,乃至於近三千年來,一再成為兵家必爭之地。只要有人拿起鏟子往地下一挖,幾乎都會掘出一些防禦工事、紀念碑或古蹟。

在酒店住了一晚之後,我和多瑙河快車上的同伴們參加了一個步行導覽團。第一站是托普卡比皇宮(Topkapi Palace)。鄂圖曼帝國龐大、悠久、多元的特質,在這裡展露無遺。從15世紀中葉到19世紀中葉,統治者蘇丹居住於此,所統轄的勢力範圍從現今的阿爾及利亞到伊拉克,從克羅埃西亞延伸至沙烏地阿拉伯。

皇宮的呈低矮長形─至少相較於蘇丹極端的財富而言,風格顯得內斂。皇宮環繞的花園現在看來平淡無奇,但卻曾像天堂般種滿鬱金香和玫瑰、飼養著孔雀和蹬羚。導遊指出帝國諮議會(Imperial Council)會議廳外不協調的石柱,是特地由鄂圖曼帝國偏遠的疆域運來的花崗岩和大理石,用以隱晦提醒世人,議會廳內的人物擁有的巨大權力。

接著,導遊帶我們來到蘇丹的後宮,也就是蘇丹與家人、女僕生活的住所,裡面也住著臭名昭著、數目時有增減的嬪妃。皇宮三百多個房間,雖然只對外開放了一小部分,但走過那些鋪滿各式花磚的房間和彎曲的廊道,還是讓我有迷失方向及幽閉恐懼的感覺。我們來到一個開放的中庭,從那裡可以透過格子窗望向水面對岸的城市,它端坐在一個更廣大卻遙不可及的世界裡。

伊斯坦堡「大巴札市集」裡販賣的手提包。PHOTO: GETTY IMAGES/RDIE LICENSE

造訪皇宮後,我們參觀了另外三個重要景點:聖索菲亞大教堂(Hagia Sophia)、藍色清真寺(Blue Mosque)和市集大巴扎(Grand Bazaar)。雄偉的聖索菲亞大教堂原是六世紀的拜占庭教堂,如今已成為清真寺;藍色清真寺則穹頂層疊、尖塔林立;而走進頂棚下的大巴札就像踏進一個電玩遊戲裡面,會碰到從四面八方蹦出來的人,但他們不是敵人,而是叫賣地毯的小販。這些地方都很引人入勝,也很重要,但也非常擁擠,而且那天天氣炎熱。傍晚時分回到火車上時,手機上的健康應用程式顯示我走的總距離超過了11公里。

當多瑙河快車駛出錫爾克奇(Sirkeci)站時,我正在玻璃淋浴間內沖澡享受。原木客艙寬敞舒適,我可以坐在風景如畫的車窗邊喝杯卡布奇諾,或者斜倚在鋪滿靠枕的沙發上休息;服務生每晚會把沙發改成一張鬆軟的床鋪。

「多瑙河快車」一路穿越前鄂圖曼帝國的疆域。PHOTO: GETTY IMAGES/RDIE LICENSE

相鄰的車廂是酒吧車,戴著白手套的侍應生端著飲料在賓客間穿梭,一名樂師在鍵盤上演奏著通俗的爵士樂,有時吹奏薩克斯風。接下來的一節車廂是餐車,放眼望去,只見潔白的桌巾及上面閃亮的精緻餐具。我一邊品嘗鋪在哈密瓜上的帕瑪火腿、惠靈頓蘑菇派、檸檬蛋糕及水果和起司,一邊不禁聯想起小說人物名偵探白羅(Hercule Poirot)和東方快車的故事。的確,多瑙河快車會引發一種對過往時代的嚮往,懷念起已然遠去的優雅旅行的時代──而如今我們絕大多數人,只能憑著重現歷史的作品去想像。

我曾想像這次旅行會吸引死忠的鐵道迷。雖說我們這群旅行老手中,有些人早已搭乘過豪華的「跨西伯利亞快車」(Trans-Siberian Express),但大部分人似乎並非被火車本身所吸引,而是更愛這種旅行方式,輕鬆愜意宛如搭乘郵輪。旅客從一個地點被送到另一個地點,卻不必重新打包行李或煩惱行程細節,對於類似於羅馬尼亞鄉村的地區,因為當地旅遊業的基礎建設仍在起步階段,這樣安排非常便利。

火車在夜裡轟隆隆地駛向西北,已越過前帝國一再更易的疆界;這些邊界曾歷經數百年戰火的蹂躪,如今卻被人遺忘。隔天早上我醒來時,已身在保加利亞。車窗外霧氣飄渺,一片綠意的巴爾幹山脈取代了伊斯坦堡蔓延的城市風光。

早上9點剛過,我們就到達第一站─中世紀的要塞城市:保加利亞的大塔爾諾沃(Veliko Tarnovo)。這座山城從蜿蜒的揚特拉河(Yantra River)河畔起,陡直地依山而建。由於十分陡峭,導遊說當地人總愛打趣,指路時不言左右,而是指上指下。我們探訪了一座騎士紀念碑,紀念的是1186年推翻拜占庭統治的阿森(Asen)王朝領袖;接著又前往查雷威茲堡(Tsarevets),這座要塞當年終究未能抵擋住土耳其人。

我們在附近一個村莊阿巴納西(Arbanasi)參觀了16世紀的耶誕教堂(Church of the Nativity)。這座低矮的石頭建築看起來很像哈比矮人的會議廳,裡面用紅金綠畫滿了聖徒的畫像,令人有種走進神聖萬花筒的暈眩感。其中有一幅壁畫幾乎占據一整面牆,描述一名男子獲得榮耀與財富又最終走向地獄與滅亡。或許這是給予所有帝國的啟示。

當晚,我們再度登上多瑙河快車,突然間我明白,這一路並不會在火車上待很長的時間。在此之前,我曾想像自己會在客艙裡悠閒地看書,但很快就發現,像這樣的旅行,趕路的行程都是放在夜間及清晨,白天主要是進行趣味盎然的徒步遊覽。由於此行適逢熱浪尾聲,還得經常尋找遮蔭的地方。

像這種馬拉松式的觀光安排,滋味如何?翌晨,我們在7點45分就來到外西凡尼亞高山小城錫納亞(Sinaia),參觀佩麗斯城堡(Peleș Castle);接著又再乘火車到布拉索夫市(Brașov)短暫觀光;然後搭巴士去布蘭城堡(Bran Castle)用晚餐。再回到火車上時,已是晚11點。我很快就躺在床上。有六、七位年紀比我大幾十歲的乘客,睡前還轉往酒吧車小酌。真是神勇!

城堡在現代社會面臨一種窘境:它們既不適宜居住,又不再有防禦功能,但任其頹敗,又令人不捨。於是參觀城堡必須收費,還得培養民眾的好奇心。我們參觀的目的是發思古之悠情,想像住在如此龐大的建築結構中是什麼滋味。佩麗斯城堡主要建於1870年代,是卡羅爾一世(Carol I)的夏日行宮。他於1866年成為統治羅馬尼亞的親王,並在羅馬尼亞被正式認定為國家之後,於1881年成為首任國王。老實說,那個年代才建立君主體制,已有點嫌晚。

佩麗斯城堡依偎在南喀爾巴阡山脈中,是個擁有160個房間的夢幻古堡,採取綜合各種特色的新文藝復興建築風格。就外觀而言,木質及尖塔造型像一座張揚的巴伐利亞狩獵城堡;內裝則富麗堂皇,擁有一間電影院和一套中央吸塵系統等當時極為先進的設備。城堡最後一次整修是在1914年,距離後來皇室所有財產被共產黨沒收不過33年。參觀城堡內多間對公眾開放的廳室時,我竟為歷任建造者感到難過,他們一直未意識到自己的黃金年代已近尾聲。

位於外西凡尼亞的布蘭城堡,以單薄的歷史與文學觀為基礎,被包裝成傳說中的吸血鬼「德古拉城堡」。PHOTO: GETTY IMAGES/RDIE LICENSE

布蘭城堡也是一個激發想像力的地方,不過更多是因為市場行銷,並非關乎歷史。城堡建於14世紀下半葉,是為了抵禦入侵者(包括鄂圖曼土耳其人)。如今,這座城堡卻依託吸血鬼的傳說,取名為德古拉城堡(Dracula’s Castle)以吸引觀光客。山腳下聚集了許多觀光攤位,像個封建時代的村落,販賣塑膠製吸血鬼尖牙和夜光狼人T恤,更強化了這種印象。

很多人認為愛爾蘭作家布拉姆.史托克(Bram Stoker)虛構的吸血鬼,是以15世紀瓦倫奇亞大公國的弗拉德大公為原型。這位大公喜好用木樁穿刺鄂圖曼敵人,有「弗拉德穿刺者」(Vlad the Impaler)之稱。1970年代,一些精明的旅行社為了推銷布蘭古堡,把城堡和大公勉強扯上關係,使得永生不死的吸血鬼成為布蘭城堡的代表。可惜的是,史托克其實從未到過外西凡尼亞,更無實據證明他筆下的吸血鬼是以「弗拉德穿刺者」為藍本。

布蘭城堡確實並非流於庸俗的觀光景點。它雄踞於懸崖峭壁之上,醒目而浪漫,看起來又著實令人毛骨悚然。城堡內的生活空間被粉刷成白色,十分迷人。我們由狹窄的石階拾級而上,來到一個挑高的房間,一張長桌已擺設就緒。打開通往陽台的法式落地雙扇玻璃門,可以俯瞰城堡的尖塔和中庭。這裡就是我們私人晚餐的地點。用餐的時候,弦樂四重奏在一旁伴奏。就像所有的旅行夥伴那樣,大夥一邊用餐一邊分享旅途中的趣事。雖然沒有蝙蝠飛入暮色,但有的時候,簡單的一餐和輕拂的微風就已滿足。

旅程的最後一天早上醒來,我發現羅馬尼亞的玉米田換成了匈牙利東半部的廣袤草原。我們停下來做最後一次遊覽,品嘗當地的杜松子酒和觀賞傳統的馬術表演。抵達布達佩斯後,我們最後一次步下多瑙河快車。那天晚上,我坐在河邊啜飲一杯阿佩羅雞尾酒(Aperol spritz),夕陽與雞尾酒共成一色,駁船經過,一些年輕女子雙腿懸空,坐在河堤上聊天。

匈牙利的布達佩斯是「多瑙河快車」旅遊的終點。PHOTO: GETTY IMAGES/RDIE LICENSE

布達佩斯與伊斯坦堡一樣,是座古老的城市。羅馬人、匈人、西哥德人、馬札爾人、鄂圖曼人、哈布斯堡人、納粹人、蘇聯人,都曾參與塑造這座城市的歷史。夜色降臨,城市的尖塔漸成剪影。我不禁思緒萬千,人類一直堅信城市、國界及生活習俗能夠恆久不變,儘管日積月累的證據顯示事實剛好相反。這是多麼荒謬又令人感慨呀。

有朝一日,遊客可能會追念我們這個時代而參加懷舊之旅;有朝一日,我們這個時代的某些雄偉建築也許會令人感到可笑;有朝一日,我們也會成為古人,這一點可以肯定。

 

(202201-86-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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