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Think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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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六年級時,一個春日的午後,我和妹妹在家門前的大埕玩耍。我拿着一根木棍,想像自己是君臨天下的王,妹妹是緊隨的家臣。這時候,一條花斑狗突然出現在路的盡頭,與我四目相交。牠看起來很疲倦,眼皮搭拉着,步履蹣跚,緩緩向我們靠近。
牠像是餓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弄了點吃的餵牠。牠用濕潤的鼻子蹭我的手,眼睛骨碌碌地望着我。從此,牠就賴着不走了,占據鐵皮屋外的一個位置。
是的,鐵皮屋。四年級時因為家庭因素,我們從都市搬到母親的故鄉,住進外婆家附近的鐵皮屋。從三樓透天厝到鐵皮屋,我很不習慣,覺得自己像是失根的草,隨風飄蕩。我們努力在小小的空間裏扎根;說是傷心,但對年幼的我來說,更多是茫然與無助。
花斑狗不挑食。既然牠不嫌棄陋室粗食,我們便認定彼此是生命中的一分子。牠的毛色黑白交雜,不算討喜,加上來的時候一臉頹唐,我與妹妹私下稱牠「爛狗」。爛狗性情乖順,會聽人話,要牠坐就坐,要牠跑就跑,很快成為我們一幫小孩子的好玩伴。由於牠太過乖巧,我們不禁懷疑牠是從某戶人家跑出來的,而不是流浪的野狗。
牠總是一臉疲憊,像藏着說不出的心事。我們一家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同是天涯淪落人,既然有緣,何須在意是人是狗。
爛狗除了陪我們玩,還是盡忠職守的保全,遇到陌生人會上前盤查,若是熟客就招呼進門。牠的靈性不止於此。早晨我跟妹妹騎腳踏車上學,牠立刻化身為褓姆,小心翼翼跟在後頭。若我們慢了,牠會放慢腳步等在前頭;我們加快衝刺,牠也會鼓勁追上。人和狗在阡陌中來回,嘻嘻鬧鬧,春風吹蕩田壟間的稻稈。
那時我很討厭上學,一半是出於家裏的因素,一半是覺得茫然。但有了爛狗的陪伴,平素走來生厭的道路,竟變得愜意有趣。
爛狗的眼眸比人類的語言還豐富。有時我因為傷心事哽在心頭,縱使旁人看不出異狀,但敏感的牠會湊到我身旁,發出哀戚低鳴,眼珠子反映出我內心的波濤。
記得一個向晚,我獨坐大埕,楞楞望着火燒般的紅霞,晚風融化了思緒,使我油然生起身在異鄉為客的傷感,覺得自己彷若浮萍,不知將來漂向何處。爛狗大概也感受到了,用極輕的腳步走到我身旁坐下。我望着牠,忍不住鼻酸,眼眶重得快掉淚。
對我來說,牠像個媽媽,溫柔的母親。事實證明這想法是對的。
我們一開始就知道牠是女生。到了夏天,牠升格為母親。怪不得當初牠出現時如此疲憊,因為肚裏正孕育着小生命。爛狗將鐵皮屋旁的小陰溝當產房,悄悄生下一窩毛茸茸的小傢伙。我們從遠處可以聽見嬌弱的聲音,知道裏頭存在着生命。爛狗不跟我們去學校了,將全副心力放在哺乳上。
夏風頻吹,雲越積越厚,氣象雲圖顯示低氣壓正對台灣虎視眈眈。狂風挾着豪雨恣意肆虐,雨打在鐵皮屋上像放鞭炮般劈哩啪啦。我們已受過多次洗禮,甫出生的小狗卻是首次面對衝擊。
水溝定會暴漲,我們擔心小狗的安危。走到門外,赫然發現渾身濕淋淋的爛狗正叼着小布偶般的幼犬匆匆忙忙往後頭跑。牠把孩子安置在洗衣機旁。這是我們第一次看見小狗,大概一個巴掌大,眼睛還未睜開,身子因受寒抖個不停。
我們拿舊布鋪在地上,讓牠安放孩子。爛狗用身子圍住牠們,母愛的光輝表露無遺。不論風雨如何慘烈,有母親在旁,小狗們就能睡得安穩。可是這裏並非永恆的堡壘,既不屬於爛狗,也不屬於我們。
隨之而來的鳳凰花季吹散了寧靜。換上新制服的同時,我們也舉家搬遷到離學校較近的市區。爛狗被留了下來。
新家不能養狗,年少的我除了為分離而傷心,絲毫沒有別的辦法。我們走了,爛狗跟牠的孩子要怎麼辦?無論我們如何苦苦哀求,終究抵不過現實。大人只能顧肚皮。動物是過客,無法常駐我們生命。
沒幾天,我便騎腳踏車回鐵皮屋探視。爛狗依舊在那等候我們,就像牠剛出現時一樣。我每走一步,牠跟一步;牠尚不會走路的孩子亦匍匐相隨。我忘了那日是怎麼擺脫牠們的,只記得回到家時已淚流成河。
不知是誰將小狗的事傳了出去,沒多久,附近的人紛紛來到水溝邊,不需經任何人同意便抱走了小狗。我安慰自己,有人照料總比餐風露宿好。在那之後,不管我回到鐵皮屋幾次,再也不見爛狗的蹤影。那次的相會竟成永別。
一晃眼十多年過去,我們早已搬到其他的城市。我曾在某人家中看過爛狗其中一個子女幾次,可惜牠幾年前也病逝。
每年回外婆家,我照例會去鐵皮屋逛逛,回憶那裏的一切。若是春風和煦,我會望着道路的那頭,看看是否有個熟悉的身影出現。然後心裏唸着:「爛狗,爛狗,牠是一隻最完美的狗。」


作者一九九二年出生,現居台南市,為自由工作者。喜愛閱讀文史哲書籍,以及寫作和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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