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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爸爸承受如此的酷刑,每每真的很想對醫護人員說「不!」

爸爸走的那天, 昏黃的暮色, 讓一切顯得恍惚如夢。看着他逐漸褪去血色的臉安詳沉睡,一如生前,慈愛的容顏依舊,一切卻顯得那麼不真實。「離開了⋯⋯」震撼與祝福,取代了原本應有的悲傷,我們一家人口唸佛號,等待的就是這一刻;而我們美好的家,就是他往生的處所。

二○一五年五月一個深夜裏,爸因為低血糖昏迷緊急送醫,夜半的手機鈴聲教人心驚。趕到醫院後, 我們守着病床期盼奇蹟。三天過去,正當我們欣喜他逐漸轉醒時,卻發現一切並不是我們所預期的。 除了肺炎,缺氧造成他身體諸多功能受損,當我們嘗試餵食時,他卻經常噎到,紫漲的臉總把我們嚇得驚慌失措。在千萬個莫可奈何之下,我們讓鼻胃管成為爸臉上一個無法避免的標記。

「吞,阿伯,你要吞,這樣才能進去。」一條三十幾公分長的矽膠管就這樣從爸爸的鼻子直伸進口腔裏。

要是他配合吞嚥動作, 管子便可順利直達胃部, 但是這動作對像爸這樣有吞嚥困難的失智老人談何容易。看着爸爸承受如此的酷刑, 每每真的很想對醫護人員說「不!」 但是現實讓我們妥協,儘管內心如千萬根針扎着,我們仍得硬起心腸,對爸爸說:「吞,爸爸,吞。」

「不可以被拔掉喔!」來自醫界的教育這時令我們恐懼,同時卻也深信不疑。由於插管的過程不易,生怕爸一不小心就拔掉,因此他總是無可避免地被綑綁着。一條連着約束手套的棉繩繫在床的欄杆上,而失智的他,只能一直搖晃手上的束縛,把欄杆弄出聲響來表達自己的不滿。每次看着爸爸被綁,無奈的心情,真的很難用言語形容。

隨着爸爸病情的發展,兩年就這樣過去了。原本還能勉強活動的爸,漸漸變得很少睜開眼了。總之, 他的腦傷無法逆轉,但是他的生命仍然在繼續。

當台灣一位知名女作家因一條鼻胃管而上了新聞頭版時,原本對鼻胃管的適切性從不懷疑的我們開始有了動搖。之前,我們只知道簽署DNR (DO-NOT-RESUSCITATE,不施行心肺復甦術),現在我們有了不一樣的想法。我們開始懷疑,這條鼻胃管到底是支撐了他的生命,抑或延長了他的痛苦?

當我們無意間讀到某知名重症醫生拒絕鼻胃管的文章時,恍然大悟,原來,這條管子未必是應該採用的醫療措施。

我跟妹妹看過相關文章後,兩人都對鼻胃管產生非常大的質疑。那時,爸已進出醫院無數次了。我們不懂那是不是叫作末期,由於慢性病人的病情時好時壞,不似癌症般可預期,所以醫生無法告訴我們他還有多少時間,而放棄醫療也從來不是醫院的選項。於是,就在我們一直把他往醫院送的情況下,原本以為可以讓他順利安往天國走去,現在卻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骨瘦如柴的他,注射了抗生素,灌食了牛奶,生命仍在他的睜眼闔眼中存續。突然間,我們發現:善終,原來是要爭取的。

身為家中長姊,爸就醫的事主要都是由我安排,拔管一事也是我先提起。我聯繫上某位支持善終的知名醫生,承蒙她的指教,我用她的回覆與兩位弟弟溝通,並獲得他們的支持。媽年邁不識字,但自從爸倒下總是祈求菩薩好時好日來帶走他;雖然媽會擔心招來非議,但她選擇堅強。

「這樣不是會活活餓死?」就在我們決定不再為爸爸重新插上鼻胃管並帶他回家之時, 醫院、安養院卻都出現這樣的聲音。問號以壓力的形式在我們耳際迴盪,非醫學專業的我們這時非常懷疑自己的判斷力。社會的價值觀也讓我們畏懼, 我們下的決定有時連我們自己都覺得害怕——怕他少活,也怕他多活⋯⋯。道德的約束讓我們噤口,然而淚水並不是委屈,而是心疼。心疼着爸爸。我強烈感覺他的時間不多了,我們必須把握這最後能夠相處的時 光。回去醫院或安養院勢必再讓他的痛苦延續。

我們必須鼓起勇氣,回家,才能讓他順利離去。

我們大量閱讀以增加知識,克服心中恐懼及討論後續的照顧細節,同時堅定地前行。由於不捨爸爸再遭受任何磨難,我們不勉強餵食,也不強迫灌食,僅施行讓他舒服的處置。少了鼻胃管,他看起來好自然;那是他原有的面貌,不是加工後的生命。就口餵食時,我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而每一口都是一次療癒。

最後爸爸於二○一七年以我們都能接受的面容離世,安詳睡去。傷痛不是立即襲來的。而不捨,不是來自他的離去,而是來自我們太慢發現一些真相,以及未能及早放手。爸爸以肉身教育了我們何謂生命。而我們深信,適時地放手,才是最慈悲的選擇。

作者為台灣高雄人,與夫婿於夜市經營小吃生意,平時喜歡閱讀。生性崇尚自由,每年一次的海外旅行是她的最高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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