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lustration: istock

我與鮑斯可是在加拿大西部羅布森山附近的偏僻荒野相遇的。背着露營裝備跋涉整日後,我在溪畔一塊空地上架起帳篷,正準備晚餐,猛一抬頭,牠赫然出現:一隻好大的雄黑熊,在三十公尺內緩緩地沿着空地繞圈走。

那時我還沒有稱牠為鮑斯可,只是提心弔膽地望着牠。如果牠兇性發作,搶我的食物,我赤手空拳,必無可奈何。但我決定還是去釣魚。黑熊也跟了過來。

我與野獸共處已三十年,知道牠們最怕快動作。於是我把每項動作故意都做得緩慢,讓牠看出原由和開始情形。不一會兒,牠便在不足一公尺半處蹲坐在地上,全神注視我的活動。我釣上一條三十六公分長的湖鱒,向牠拋去,牠未加咀嚼就囫圇吞下。我再拋出魚鈎時,牠挨得更近些,肥胖的屁股坐在我長筒靴旁的草地上,把二百五十公斤的巨軀半邊倚在我的右腿上!

我順着波漣拋下魚餌,又有一條魚上了鈎。把魚釣起前,我挪開一公尺,心想黑熊準會把魚、釣絲、釣竿甚至連我一起抓走。牠倒沒有撲過來。牠大大方方地耐心等待,坐在地上前後搖晃,細心觀看動靜。我從魚鈎取下鱒魚時,牠唔唔一聲長吼。我捏緊那條扭動的鱒魚下唇,高高舉起,走近我這位「客人」,顫抖抖地把這口美食丟進牠的血盆大嘴裏。

濛雨中夜幕四合,我仍在替牠釣魚,驚嘆牠的舉止文雅,也驚嘆牠永無饜足的胃口。我開始友善地把牠當作大鮑斯可,牠隨我走回營地,我也毫不在意。

晚飯後我生起營火,在帳篷裏鋪好睡袋,點着煙斗。這段時間鮑斯可一直坐在營火的熱圈外,等到我舒適就坐時,牠便踱過來坐在我身邊。不管牠一身溼毛發出臭味,大家一起坐在睡袋上時,我倒很欣賞牠這一團和氣。細雨敲着帆布帳篷頂,與牠濃毛下傳出的喀隆喀隆的心跳聲,若合節奏。煙向我們吹來時,牠哼鼻子打噴嚏,我也模仿牠的大部分動作,甚至也哼鼻子打噴嚏,同時不斷搖頭晃腦,而且還像牠那樣以鼻吸氣。

鮑斯可開始舔我的手。我猜測牠的心意,給牠一把食鹽。鮑斯可高興地用牠八個爪子,把我的手按在地上,這些巨爪十公分長,能撕下巨杉的樹皮,能支撐牠二百五十多公斤的重軀以全速爬上森林中最高巨樹的樹梢上,能像帶鋸似的撕裂人體。

令我驚奇的是,鮑斯可像一條忠犬緊跟在後面。

牠舔淨了最後一粒鹽,我們又坐在一起。我懷疑這莫非是一場夢。我又想起曾經見過內華達山金氏河的牧童領班歐特雷和一隻熊合住過一座帳篷,共享食物。但那隻熊已經衰老脫齒,不能自行捕食維生;而我眼前這頭巨獸,是我生平看到在盛年期最健碩的一頭。

鮑斯可站了起來,打出一個帶魚腥味的長飽嗝,走到外面陰雨的黑夜裏去了。但不久又轉回來通個消息。牠坐近睡袋,想搔抓尾巴上方的臀部,但是搆不到。牠一再輕輕推我,癢得厲聲咆哮。最後我明白了牠的意思,把手輕輕放在牠背上。牠趴在地上,佔滿整個帳篷內兩公尺的地方,我開始搔抓牠濃密油滑的毛皮。

不久我發現了牠去而復返的原因。原來牠粗短的尾巴上方有幾隻肥大的扁蝨已經深深嵌入發腫的皮肉裏。我慢慢向牠證明手電筒不會灼傷,讓牠准許我用手電筒照射牠身體,我捉出第一隻扁蝨時,以為要挨牠的利爪了。牠的吼聲震撼森林。但我決心要把這件事幹完。每捉出一隻扁蝨,我先讓牠聞一聞,然後投入火中,捉到最後一隻時,牠溫柔地舔我的手。

夜間,黑熊走出走入,又溼又涼,不斷嗅聞的熊鼻幾次將我驚醒。每次牠繞着我爬行時,都把我的睡袋弄得更溼更髒,但無論牠碰到我任何部分,都不把全身重量壓在上面。

第二天再向前進,爬過一個山嶺,下行涉過一條水寒徹骨的河流,翻過另一山峯,穿過樺木及赤楊叢林,走下一處寬闊北向的河谷。令我驚奇的是,鮑斯可像一條忠犬緊跟在後面。我停下休息時,牠便掘食草根及球莖。當晚我再替鮑斯可釣魚當晚餐。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徒步北上,一路上用鱒魚、食鹽和搔癢作獎勵,訓練這黑熊聽懂「鮑斯可」的招呼。雖然牠總是吃個不停,但從未落後很遠。有一天晚上,牠走到我坐着抽煙斗的那段木頭前,用爪戳我的長筒靴。我站起身來,牠就領我筆直走到一株有蜂巢的中空枯樹前,用利爪拚命扒,但無濟於事。我回到營地,用蚊帳罩住頭,紮緊襯衫袖口、褲管和手套口,拿了把斧頭,先在那株枯樹根部點起一堆煙火,再用斧頭劈砍,最後枯幹倒下裂開,露出蜂巢內整個夏季釀的蜜。這次我領悟熊意與努力的報酬是被蜂螫了三處。鮑斯可則吃了九公斤蜂窩、蜜峰食料和幾百隻蜜蜂。那夜的大部分時間,牠都是鼾聲大作,睡在我的睡袋後面。

鮑斯可永遠不肯讓我在營地多輕鬆安靜一會兒;我對野獸一向曲意順從,所以鮑斯可想怎麼樣我都依牠。牠想搔背,我便替牠搔背;牠想晚餐吃魚,我便釣魚;牠想在草地上和我揪纏打滾,我就和牠揪纏打滾──現在還留有疤痕,證明牠耍的那些把戲比我厲害多了。

有一次玩得特別粗野,我猛扯牠的右前腿,把牠摜個四腳朝天。我坐在牠肚皮上喘氣時,牠回報了我一記左鈎拳,不但把我的下巴揍出一個五公分傷口,而且把我整個人打到草地的另一端。我蘇醒過來時,鮑斯可正在舔我的傷口。牠悔恨得無從勸解。我摟住牠的脖子,頻頻講出我學會的溫柔熊語時,牠坐在地上,兩耳後貼,哀叫得像挨鞭撻的小狗一樣。

經過那次教訓,每當牠必須遊戲時,我只任憑牠把我滾來滾去,自己永遠不再獨出心裁。如果牠過分粗野,我便裝死。牠總是把我翻過來,舔我的臉,不住嗚咽。

有時候牠會發洩過剩精力,繞着一百公尺的圓圈急跑,到了衝勁夠足的時候,一口氣爬上最高的樅樹梢。牠再返回營地以後,絕對看不出牠有呼吸促迫情形。只有在烈日下長時間行進而口渴時,牠才喘息。

我無意把熊並不具有的特性歸在鮑斯可身上,也無意誇張牠具有的性格。我只是觀察牠的樣子,看到牠表現的都是熊的正常性格,這不用誇張已經是很可佩服的了。除了呼牠為鮑斯可外,我從來沒有對牠加以人的訓練,反之,我卻儘可能把自己訓練成熊的弟兄。

我許多次注視牠兩隻黃棕色的大眼睛時,心裏總有一種敬畏的謙卑感。

一如所有敏感的哺乳類動物,鮑斯可具備各種情緒。嚴肅時十分認真,起勁時如火山爆發。牠是一頭熊,本性是想怎樣就怎樣;因此我對牠始終一點都不表示出「不」的意思。我們彼此間發展的感情,是出於自然、真誠的熊類的友好;有時牠後腿站立,搖搖擺擺地向我走來,緊緊地把我抱得透不過氣來,並熱情洋溢地舔我的臉,我總是欣然接受,原因有二:第一,我實在喜愛這頭淘氣的畜生;第二,我敬畏這隻雙掌能靈活並用的巨物那一巴掌的力量。

鮑斯可在牠的地盤內,雖然毫無疑問是個霸王,我總覺得牠在許多方面把我視為智力和牠平等。不久牠便教我用眼色互通款曲。試想,一頭熊在注視你時是何等情景!起初我覺得很驚駭──逐漸眼色成為很好的傳遞信息媒介。鮑斯可和我會坐在營火旁邊,誠懇而親切地彼此審視對方的心靈。有時牠得到了某種結論,便把一隻巨掌搭上我的肩膀。我也用手搭住牠的肩膀。這情景構成一幅奇妙的圖畫。但是我許多次注視牠兩隻黃棕色的大眼睛時,心裏總有一種敬畏的謙卑感,像是上帝將藉這隻猛獸──祂另外的兒子──向我作啟示。

鮑斯可的體軀之大和膂力之強幾乎使牠不受其他野獸攻擊,但牠也有所畏懼。雷電使牠瑟縮哀號。星鴉飛進營地覓食,牠便驚恐逃遁,這些聒噪粗野的鳥能急撲而下,啄瞎熊眼。

鮑斯可敏銳的嗅覺使我吃驚。牠跟在我身後拖着沉重的腳步,會突然止步,用鼻子嗅,逕直前行,在二百公尺外找到一個好吃的大蕈;或渡河在一塊岩石下發現花栗鼠儲存的堅果冬糧;或翻過兩道山嶺,找到一片漿果。

一天下午,我們正穿越一片矮柳,鮑斯可突然後腳站立,嘷了一聲。我看不見示警的原因,但鮑斯可人立着不准我前進。牠前行幾步,開始咆哮──立即天下大亂。每堆柳叢都出現一頭人立的熊!黑色的、棕色的、肉桂色的,還有一隻近乎白色的(都和黑熊同屬)。

但這些都是兩歲的小熊,不是鮑斯可的對手。牠以雷霆萬鈞之勢撲向最近的一頭熊,那頭兩歲小熊還沒掙扎起來之前,牠已把第二頭打發掉,又撲進樹叢趕走第三頭。混亂之後,我這位熊武士想起了我,急忙跑回,身上未帶傷,依然是冠軍。

那天晚間,我們在營火旁坐到比平常晚些。鮑斯可用臂輕輕推我,用掌撫摩我,談得很長,注視我好久,才准我睡覺。我還以為牠是向我講述下午的那場戰況。那天夜裏牠離開的時間很久。

第二天下午三點來鐘,我覺得情形不對。鮑斯可不曾沿路找食,卻一直跟在我身後。我在尋覓一處溪邊營地時,牠突然轉過身,大步直向我們剛走下的山坡跑去。我目送牠頭也不回地以全力爬過山巔,沒有喊牠。 那天晚上我一面做晚飯,一面看着山邊,躺下後幾小時不能成眠,等待牠熟悉的輕輕推動。次晨我感到枯寂;我曉得我不會再看到鮑斯可大哥了。我珍視牠留下的友情。

作者是法文及西班牙文教師,一向極愛好戶外生活,特別喜愛加拿大西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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