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申賦漁 圖文提供:圓神出版社
本文出處:圓神出版社《匠人》一書


紮燈匠是我外公,在六十五歲時,忽然做起一件丟人之事:拉瞎子。

外公的家孤懸在村外的一個垛子(城牆外凸出的部分)上,門朝東,對著一條南北大路。這是很奇特的。鄉下房屋的朝向幾乎都是朝南。其中緣由,我不十分清楚。外婆去世得早,三個舅舅各自成家立業,並不跟外公住在一起。我只是在過年的時候去外公家住幾天。那是他最忙,也是我覺得最好玩的一段時光。他在給元宵節紮花燈。
大年初二,我和弟弟拎了兩包茶食—一包京果,一包桃酥,去給外公拜年。從我家到外公家有二十多里,我跟弟弟走一路玩一路,並不覺得遠。京果的香味一陣一陣地飄。我說,我們一人吃一顆吧,也看不出來。弟弟當然附和。一顆,兩顆,三顆,不知不覺吃了半紙袋。拿半袋拜年是不像樣子的。不過照規矩,外公會還一包給我們。索性吃掉了,就讓外公別還了。於是全吃了。
外公的牙全掉了,嘴扁扁的,笑起來很不好看,可是看著慈祥。看我們只拎了一袋桃酥來拜年,他只是扁著嘴笑笑,立即一人塞一只兔兒燈讓我們去玩。
外公的屋是三間茅草屋。左邊一間是他的臥室,中間是客廳,右邊是他的工作室。屋子的外面,又搭了一個小棚子,做廚房。房屋的四周全是樹,桑樹、柿樹、銀杏樹、桃樹、棗樹。一到夏天,整個房子都被綠蔭淹沒了。因為四周是曠野,他養的雞、羊跑得到處都是,沒人看,沒人管。看守牠們的是一隻小黃狗,小黃狗自己貪玩,並不認真。
外公的工作間裡全是各式的紙、竹篾和燈籠。他對我和弟弟特別寵愛,什麼燈都可以任我們去玩,玩壞了也沒關係,只有一盞除外,那是一盞八角的走馬燈。框架是梨花木,雕著各式的兵器,燈罩是透亮的防風紙。
燈裡面是幾個騎馬的小人,其中一人畫著黑白的花臉,說是項羽。燈的底座上刻著「十面埋伏」四個字。這燈終日掛在屋梁上,誰也碰不得。只有到三月十六日東嶽大帝的廟會,才摘下來,掛到東嶽廟裡的神像前。點起蠟燭,燈裡的人兒轉起來,外面看,就像有無數的兵馬在追趕著項羽。全鄉就這盞燈最耀眼。它是外公的傑作。每年到東嶽廟會,我都會跟所有小朋友說,看看看,會跑的燈,是我外公紮的。
從二十多歲起,外公紮燈已經四十年,到六十五歲這一年,他忽然歇手不做了。他改行「拉瞎子」。「拉瞎子」算什麼職業呢?什麼也不是。瞎子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忽然就出現了。右手拎著一面小銅鑼,走幾步,「噹」的一聲敲一下。左手握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由人在前面牽著。牽著這竹竿的就是我的外公。
瞎子走村串戶,敲著銅鑼找人算命。外公向所有熟識的人引薦這令人生厭的瞎子。四鄉八鄰,誰不認識老實厚道的紮燈匠呢?他們會盡量照顧這瞎子的生意。
我上小學,正是好面子的年紀。瞎子的鑼聲經常會從學校外面響過,那是四村交匯的要道。
「那不是你外公嗎?拉瞎子啊。」
「瞎子專門騙人的錢。」
「拉瞎子,拉瞎子,拉瞎子。」他們看到我就這樣朝我喊。
因為這個,我跟同學打了好幾回架。我越是惱羞成怒,越成同學嘲笑的話柄。發生任何的衝突,他們就用「拉瞎子」這幾個字來刺激我,罵我。
幾乎每個星期都能撞到拉著瞎子的外公。外公看到我,老遠就喊我:「大魚兒。」我裝著沒聽到,飛一般躲得遠遠的。可是外公每次看到我,還是喊。
我跟媽媽抱怨:「媽,外公不是紮花燈的嗎?好好的拉什麼瞎子呢,多難看啊。瞎子專門騙人錢。」
「不要聽他們瞎說。哪個相信哪個請。願打願挨,什麼騙不騙。你倒想想看,瞎子不算命能做什麼?」
「瞎子歸瞎子算命,外公拉他做什麼。好丟臉。」
媽媽把手裡正打著菜秸的連枷(拍打穀物使榖粒掉落的工具)一停:「弄草給豬吃去!」
我最後一次給外公拜年是上個年初三的時候。外公還住在那個破舊的茅草屋裡。我已經長大了,自行車騎得飛快。外公聽到聲響從屋裡迎出來,我喊了他一聲,從車把上拎了茶食放到堂屋的桌上。因為過年,外公把家裡家外收拾得乾乾淨淨。屋梁上掛著一塊好大的豬肉。差點碰到我的頭。
我沒有坐,也不想坐。「外公,家裡還有事,我回去了。」
「這做什麼?哪有拜年這個樣子的,至少吃了中飯再回去。你看,肉這麼多,魚也有。」
「你不要忙了,真的有事。」
外公跟我又爭了幾句,看我真要走了,讓我等等,嘴裡念念叨叨進屋了。出來時,他塞給我兩塊錢。這是壓歲錢。壓歲錢是不能推辭的。兩塊錢對外公和我,都是極大的數目。以往,他給我的壓歲錢只有五角。
我走了,騎了車,飛一般離開。到外面的大路上,回過頭,外公還站在茅屋的門口,朝我望著。
「下回來!」他朝我喊。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外公。我去了外地上高中,不常回來。過年時,我也不願意去拜年,讓弟弟去。已經長大了的我,聽到了外公一段可恥的經歷。
外公是個逃兵。
我有個高中同學和外公同村,起先我們交情滿好的,後來忘了為什麼鬧翻了,他就跟別人說,申賦漁的外公是個逃兵。
父親早知道這些,可是如果我沒問他,他也許永遠不會告訴我。我對打仗的故事是特別有興趣的。那時候的小孩子都這樣,都希望長大了去打仗。申村一帶是新四軍的根據地,我常常會聽到他們的故事。據說粟裕還在我們村住過。
「外公當過新四軍?」那時我還小,夏天在院子裡納涼,父親握著一把蒲扇正眉飛色舞地給一院子的人「說書」。並不是真的「說書」,有真有假。人們願意聽,聽得高興。
我這樣一問,父親狠狠瞪了我一眼:「去睡覺!」一晚的熱鬧,就這樣不歡而散了。
之後我再也沒問過。
等同學這一說,我才知道另有隱情。我上了高中,已經長大了,可以問了。從學校回來,我問了父親。
一九四○年,在村幹部的動員下,外公參加了新四軍。到十月,發生了黃橋戰役。對手是韓德勤的部隊。台兒莊會戰時,這支部隊在蘇北跟日本人是打過幾次硬仗的,立過功,據說還受到蔣介石的表揚。大家都知道不好惹。幸好粟裕指揮得好,又身先士卒,仗打了三天,贏了。可是外公卻嚇破了膽。十月七日的夜裡,黃橋決戰勝利的第二天,外公扔了槍,從營地偷跑了。
離宿營地不遠,外公就被哨兵發現。哨兵突然從一棵樹的後面鑽出來,拿槍指著外公。兩人只相隔十幾米。外公僵直地站著。他們是一個班的戰友。兩人僵持了有一分多鐘,那哨兵收起槍,讓他走了。
外公一口氣跑回家。並不敢在家住著, 怕被人發現了,要綁起來送到部隊。
外公在遠離村子的一個高垛子上搭了一個小茅棚。垛子的東邊是進出村子唯一的一條南北路。從小茅棚可以看到這路的盡頭,無論什麼人進村,遠遠就能看到。垛子的後面就是廣闊的田野,田野裡溝渠縱橫,鑽進去,立即可以消失。學會逃命,這可能是外公從部隊裡學到的唯一有用的東西。
沒有人來抓外公,外公就在這垛子上住著了。先是擴建了茅屋,然後成家立業。所謂立業,就是紮花燈了。
這樣的外公,一個逃兵,不用說拉瞎子,再稀奇古怪的事也做得出。我是不想再見他了。外公呢,也再沒拉瞎子來我們村子。他或許已經知道了,我們覺得這很丟人。
高中畢業後,我去無錫打工,後來又去了廣州、珠海、北京和南京。等我流浪回來,外公已經不在了。
媽媽跟我說,外公不在了。病倒在床的時候,舅舅們要接他去村子裡,他不肯。母親和父親要接他來申村,他也不肯。只好大家輪流跑過去照顧他。還有那個瞎子,也在那裡,每天陪著。
「就他拉的那個瞎子?」
「嗯,就那個瞎子,跟他是戰友。」
「什麼戰友?外公不是就當了幾個月兵就逃回來了嗎?」
「就那幾個月當兵認識的。他逃回來的時候,多虧這個瞎子。那時候他不瞎,他當時站崗,是哨兵。他放了你外公。不是他,你外公怕早就被打死了。」
「瞎子也當過新四軍?」
「是新四軍,後來打仗眼睛被炸瞎了。」
外公在六十五 歲的時候才遇到這個瞎子,他八十一歲去世,拉瞎子整整十六 年。
在外公的葬禮之後,媽媽請瞎子給我算算,我已經在外面許多年,在哪裡?過得好嗎?媽媽一無所知。
瞎子掰掰手指頭:「放心,姑娘,不久就有音信了。」
瞎子說這話的第三天,媽媽收到了我的信。信是從珠海寄的,我在信裡說,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一切都好。
我原先在佛山黃岐鎮的一間家具廠做搬運工,覺得沒前途,又跑到珠海。寫信的時候,我剛剛在珠海的國際貿易展覽中心找到一份電腦維修的工作。
瞎子最後一次給人算命,可能就是給我算的這一次。
媽媽在收到我的信之後,特意給瞎子送了五塊錢,作為謝儀。瞎子收了錢,說他不再出去了。
「我就在家,等死。」
就在外公去世的這年冬天,瞎子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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