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韓良露
二○一一年春天,日本發生三一一地震所造成的海嘯與輻射事件,使得當季的櫻花時節蒙上了悲哀的陰影。我身邊有些友人原本討論好的花見行程也因之取消,但我和夫婿還是按照了預定計劃前往京都。
四月上旬的京都,櫻花依如往年盛開,只是遊人比起昔日較為清落了些,反而增添了賞花的情緻,尤其今年看到櫻花燦爛,感觸特別多,櫻花本是無常之花,開得如花似夢時,只要天氣一變,來個稍大的雨,馬上花吹雪落英滿地,櫻花美景稍縱即逝,在日本遇上天地大災變之後觀之,更覺人生無常。
從前讀過李漁在《閒情偶寄》中談行樂,這回因京都觀櫻而浮上心頭,李漁說:「造物生人一場,為時不滿百歲。……即使三萬六千日盡是追歡取樂時,亦非無限光陰……又,況此百年以內,日日死亡相告,謂先我而生者死矣,後我而生者亦矣……死是何物?……知我不能無死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恐我者,欲使及時為樂……康對山構一園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見無非丘隴。客訊之曰:『日對此景,令人何以為樂?』對山曰:『日對此景,乃令人不敢不樂。』」
這一回在京都,真是懂得了不敢不樂的意思。往昔到祇園的圓山公園賞櫻,看年輕的男女,尤其那些看來像初入社會,身上穿著廉價的上班族西裝與套裝的公司社員,坐在鋪著藍膠布的草地上,吃著附近便利商店買來的壽司、沙拉、泡麵等等,喝著易開罐的清酒,一群人喧鬧著青春的話語,在落櫻紛飛的樹下度過他們稍縱即逝的花樣年華。
以前我看到這些賞櫻時吵吵鬧鬧不能不醉花見的青年人時,內心並不歡喜,中年的我喜愛的不免是清幽的賞櫻意境,在人潮尚未湧現前獨自在白川南通或哲學之道踩著一夜落櫻的足跡漫步,但這一回看著青春在櫻花樹下喧囂,想到那些隨著海浪而逝的人們,其中也有一樣年輕或更稚嫩的生命,也許都還不曾在櫻花樹下醉過酒呢?眼前的花見情景,突然讓我濕了眼,人生真是不敢不樂啊!雖然別的生命發生了極痛苦的悲劇,我們或許也曾跟著哭泣,但面對悲劇,並不代表我們就要對生命放棄歡樂,誰知道能在今年櫻花樹下花見酒的人們,明年在何方呢?今年不一起同樂,也許明年就各分東西、生死兩隔了。
櫻花本來就是特別華美,也因此特別脆弱,櫻花似人生,如露亦如電,雖然年年有美景,景在人卻未必在。
櫻花最像青春,美得如此放肆嘩然,卻又如此匆促。有一天在花見小路上分別看到祗園的舞妓和藝妓走過夾道盛開的櫻花樹,突然發現年輕的舞妓和怒放的櫻花如此相配,那種不可遏止地跟天地爭輝的青春能量。當下覺得舞妓是櫻花,但熟年的藝妓,雖然如此優雅,卻不那麼適合櫻花,有著歲月容顏的她們適合秋楓的幽美。
春櫻、夏綠、秋楓、冬雪,都是生命之美,面對此情此景,只要活著,真是令人不敢不樂。
但人如何行樂呢?李漁在《閒情偶寄》中的〈頤養部〉,花了不少篇幅談行樂。李漁把行樂依階級、財富分為貴人行樂、富人行樂、貧賤行樂,依處境分為在室家庭行樂、出外道途行樂,又依季節分為春夏秋冬的不同行樂之法,還有隨時即景就事行樂之法,李漁寫行樂一文浩浩蕩蕩,可見行樂有大學問也。本文因篇幅所限先談四季的行樂法,下一篇再細談其他。
此等奇閒,我亦懂得。一九九二年至一九九七年的五年間,我閒居在倫敦海德公園北邊小屋,偷得五年閒,啥事也沒做,尤其是夏日,公園走走,露天市場買小菜、回家看閒書、天天睡小午覺,既享懶福也享清福,如今回想昔年,真是樂也,即使今日不得閒,仍能心中偷樂。
作者介紹|韓良露(1958-2015)
美食家、旅行家、生活家、作家、非典型知識分子、公益文化推廣者;種種興趣、專長、投入與身分,讓她成為豐厚多元的文化人。
十六歲開始於詩刊發表現代詩,開啟寫作之門,寫作觸角廣及影評、散文、電視和電影劇本等,曾獲台北文學獎、新聞局優良劇本獎、廣播金鐘獎、電視金鐘獎多項殊榮。二○○六年起,成立「南村落」,以藝文社會企業方式介入推廣、舉辦超過千場文化活動,重新詮釋在地文化,並因此榮獲二○一三年「台北文化獎」個人獎,被盛讚為「城市的文化魔術師」。二○一五年,以《良露家之味》榮獲圖書類金鼎獎。
平日喜歡研究星象、蒐集地上城鎮,著有《露水京都》《狗日子‧貓時間:韓良露倫敦旅札》《樂活在天地節奏中:過好日的二十四節氣生活美學》《良露家之味》《文化小露台》《台北回味》《韓良露全占星系列》《微醺》《雙唇的旅行》《浮生閒情》等多部作品。
韓良露原來規劃與她一生的摯愛朱全斌,多相陪伴,一起過生活,也從事更多寫作、出版、電影等文化投入。但因緣果熟,於二○一五年三月三日捨報,留給她的夫婿、家人、朋友和眾多讀者豐美的著述和回憶,以及一門人生叩問真善美的修行功課。
本書摘出自《美好生活,其實很簡單──韓良露和李漁的「閒情偶寄」》
出版社|有鹿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6年2月26日